王奎山小小说作品选
王奎山,男,1946年3月出生于确山县顺山店乡李寨村。1968年毕业于开封师院中文系。1981年开始小说创作,先后在《中国作家》、《山东文学》、《北方文学》、《长江文艺》、《作品》等刊物发表小说教百篇,结集出版了《加尔各达草帽》、《王奎山小小说》。其中,《画家和他的孙女》获《小说月报》第五届百花奖,《红绣鞋》、《别情》分别获《小小说选刊》1993~1994年、1905~1996年全国优秀小小说作品奖。
别 情
莽子回部队那天,小娥进城送他。到了车站,看看离卖票的时间还早,两个人就在车站前的广场蹲着说话。说着说着,莽子就不说了,只是痴痴地看着小娥。小娥说:“你别这样痴痴地看我好不好,一副馋相!”莽子就笑了。莽子说:“你要不痴痴地看我,咋知道我痴痴地看你呢。”
小娥啐了他一下:“说没羞!”
就在这时,莽子突然小声说:“真想再亲你一下。”小娥说:“你疯了?”
然后,小娥就站了起来。小娥站起来,莽子也只好站起来。莽子站起来后,就在那里来回地走动。后来,莽子仿佛下了决心似的,说:“这趟车不走了!”
小娥说:“怎么又不走了?”莽子说:“这趟车不走了,坐夜里的车,夜里十点多还有一趟。”小娥说:“说的好好的又不走了,一会儿一个点儿。”
莽子坏笑了一下,说等夜里再走。”又低声说等天黑了,我得再亲你一下再走。不再亲你一下,走了也不安生。”说完,不待小娥同意,就径直往大街上走去。小娥知道莽子的牛脾气,只好随了他往大街上走。
两个人就逛商场。逛商场的时候,莽子看到那些城里的情侣们手挽手地走,也想学人家的样儿,试几试也没敢伸出手来。后来又逛公园。公园里的长椅上,一双双的恋人相依相偎的,有的干脆就在那光天化日之下搂着抱着亲嘴。小娥一看这阵势,吓得扭头往外就走。莽子见小娥一径地往回走,有些发急,就大声地叫娥儿,娥儿!你甭走,你甭走么!”莽子说的是山里的土话,又用了那样大的声音,结果引得旁边的游人哈哈大笑。
终于熬到了半下午。两个人重新回到了火车站的广场。
小娥说:“五点多有一耥车,你还是走了算了。”莽子发狠地说:“不走,坚决不走!非坐十点多那趟车不行!”
小娥想了想,提出了一个问题:“广你走了,我咋办?黑更半夜的。”
莽子说:“你不会住旅社么?”
小娥说:“说的轻巧。没个十块八块的,你住得上旅社?”
莽子说:“十块八块就十块八块,又不是掏不起。”小娥白了他一眼,说:“烧包!”
莽子嘿嘿地笑。
突然,有人叫:“莽子!莽子!”
两个人一扭头,见是莽子他爹。莽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忙问:“爹,你咋来了?”爹说不是说好上午九点的车么,咋还没走?”
莽子脸一红,说:“没买上票。”
爹说:“你娘见娥儿一直没有回去,恐怕出事,就让我来接一下。”莽子一下子火了:“大天白日的能出啥事!”爹见莽子火了,嗫嚅着说:“是你娘硬叫我来的么。我也说没事,你娘硬叫我来。”莽子没好气地说:“你回吧!”爹说:“既是来了,我回个啥?等送你上了车,我跟娥儿一块回。”
莽子听爹如此说,知道自己的计划彻底破产了,就气鼓鼓地站起来,径直往售票厅买票去了。小娥忙跟了上去。
在莽子排队买票的时候,小娥看看四下里一片乱哄哄的,就假借往莽子手里塞手绢,乘机把自己的小手悄悄地递给了莽子。不料,莽子却不领情,一下子将她的手拨出好远。小娥笑笑,往他腰里捣了一下,重新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。这一次,莽子没有拒绝。莽子抓住小娥的手紧紧地握,紧紧地握。小娥疼得直吸气,也不动,就那样让莽子握。
莽子是坐五点多那趟车走的。临进站的时候,莽子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:“咱乡下人,办个事真难哪!”
爹瞪了莽子一眼说:“难啥?从乡里到城里有汽车,从城里到部队有火车,难个啥?要搁往先……”小娥偷偷地笑了。
白蝴蝶
乔是25岁那年离开家乡的。当时,乔已经娶了妻子并且有了一个儿子。离开家乡的那天早晨妻子送他,走在路上的时候女人说,你可不能忘了俺娘儿两个。你要是忘了俺娘儿两个,啥时回来,我可不让你进我的门。乔就笑笑,说,哪能呢。妻子不依,非让他说句明白话不中。乔只好说,啥时候也不能忘了您娘儿两个。说这话的时候,正好有一只白蝴蝶在乔的头上飞来飞去 的。妻子就说,这可是你红口白牙说出来的话,白蝴蝶听着呢。乔说,我说过的话我认账,啥时候都认账。妻子说,你不认账也不中,白蝴蝶听着呢。50年之后,乔回到了他的家乡。这时候,乔已经是一个皤然老翁。在海峡的那一边,乔早就又有了一个家庭。乔自然记得50年前离开家乡时的情景,自然记得他对妻子说过的话,自然记得那只在他头上飞来飞去的白蝴蝶。乔没有直接到村子里去。乔先到了县里。县里领导接见了乔。乔对县里领导讲了他离开家乡时的情景,讲了他到台湾以后的情景。乔希望县里领导能够出面做点疏通工作, 使他能够在垂暮之年取得妻子的谅解。乔说这番话的时候态度非常诚恳。说到动感情的地方,乔有好几次掏出手绢揩擦眼泪,弄得县里领导也面目戚戚的。乔说,他已经75岁了,日子不多了。要说最后的心愿,也就是这一个了。乔说,这件事如果办得好,他可以考虑在家乡投资办个厂子。乔说他在那边的生意很好,产品在美国和加拿大很受欢迎。县里领导听了很高兴,大包大揽地表态说没问题,一点问题也没有。分别四五十年,—点信息也不通,出现什么悄况都是可以谅解的。乔听县里领导如此说,便很放心地在县里住下了。第二天,县里领导陪着乔游览县里的几处名胜。同时,通知乔所在的乡里领导,让先去乔的家里报个信,做些说服解释工作。乡里领导一听乐了,鸡巴毛吧还说服解释哩,怕是打上灯笼也寻不到哩。这样的亿万富翁,恐怕揪根汗毛也够咱县里吃一辈子的。有了啥油水,可别忘了俺们乡里哟!县里领导就哈哈地笑,放心吧伙计,咋着也不能忘了你们。可是,当天晚上乡里领导却一个电话打到县里,告诉县里领导说那老太太硬是个铁打的核桃死不炸纹,任你磨破嘴皮子她就是油盐不进。县里领导一听火了,当下把乡里领导骂了个狗血喷头,并且说,要是事情给我弄砸了,我跟你没完!转天,县里领导亲自出马,带上厚重的礼物,到乔的村子里去?了。找到了乔的妻子。乔的妻子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。眉毛、头发皆是雪白且满脸皱纹。乔的妻子听县里领导说明来意,许久没有说话。后来,乔的妻子终于说话了。乔的妻子说起话来慢声细语的,一如面对亲人倾诉衷肠。乔的妻 子说,他是25岁那年走的,他走的那天早晨我去送他走在路上的时候我说,你可不能忘了俺娘儿两个,你要是忘了俺娘儿两个,啥时回来,我可不让你进我的门, 他就笑笑,说,哪能呢。我不依,非让他说句明白话不中。他只好说,啥时候也不能忘了您娘儿两个。说这话的时候,正好有一只白蝴蝶在他头上飞来飞去的。我就说,这可是你红口白牙说出来的话,白蝴蝶听着呢。他说,我说过的话我认账,啥时候都认账。我说,你不认账也不中,白蝴蝶听着呢。县里领导听出话音儿不对,忙笑着解释,老人家……我不糊涂,乔的妻子打断县里领导的话说,我不糊涂,我一点儿也不糊涂。乔的妻子说, 三里五乡打听打听,看我是那号糊涂人不是!乔的妻子说,我就是不明白,一个人红口白牙说出来的话,咋一扭脸就忘了哩!乔的妻子说,吐口唾沫,还能再舔起来么?乔的妻子说,再说,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吃屎娃子。县里领导遂有礼貌地起身告辞。乔的妻子将县里领导带来的礼物一样一样地掂回车上。临走,乔的妻子又说, 那些话,我在心里说了整整50年了。一年365天,一天就算我说一遍,你们算算,我说了有多少遍?县里领导就说,是啊是啊。当时,村子里的大人小孩将小汽车围得严严实实。小汽车一走,孩子们就学着县里领导的口气说,是啊是啊。
四月三日事件
在侉子营,桂茹是个很特殊的人物。她是侉子营的人,但在村子里人们却很难看到她。桂茹的姑父是县一中的校长,姑姑也是一中的教员,两口子工资加起来一百六十多元。这在当时是一个很吓人的数字。偏偏这两口子又只有一个女儿。因此,桂茹就一年到头住在城里她姑姑家里,光是念书。中学毕业以后,就在一中的校办工厂里找了个事做。一个月也能拿个三十四十的。大小队都拿她没办法。你说不给她口粮么,她说行,我不要。你说不给她布票么,她说行,我不要。她啥都求不着你,你还能拿她怎么样呢?桂茹21岁了,很快就要结婚据说男方还是一中的教师,还是个大学毕业生呢。而结婚,是需要大队开具证明的。这下子,桂茹不得不有求于人了。大队干部都做不了这个主,就让驻队干部老王拿主意。老王 说:“不给她开,看她能怎么样!”老王还说:“共产党啥都能管,我就不信管不住她一个毛丫头!”
有一回,听说桂茹从城里回来了,老王就说我倒要去见识见识这个王桂茹,看看她到底是有三头还是有六臂!”
大队干部就笑。老王果真就去了。一路上,老王想好了一肚子的话,光是“你必须”之类的事情,老王就在心里罗列了七八条之多。老王进去的时候,娘儿两个正在院子里的太阳地里缝被子呢。桂茹的娘一见是老王来了,忙吆喝桂茹给老王拿烟倒茶。桂茹的穿戴倒也平常。一件蓝地白花的上衣,一条月白色裤子,方口布鞋。连头发都和乡下闺女差不多,也是一条独辫儿。唯一不同之处是,桂茹的腕上戴了一只蚕豆大小的金黄色的手表。可能是喝多了城里的自来水,桂茹的皮肤很好,细白细白的,不像乡下闺女那样多呈紫红色。很快,烟也拿来了,茶也端上来了。烟是大前门,茶也不是一般乡下人家待客用的红糖水,而是地地道道的毛尖,又用了极小的细瓷杯子盛着,以至于老王接过来的时候也不得不小心翼翼的。然后,就见桂茹关起大门在院子里捉鸡。老王正要制止,那大红公鸡竟然钻进了堂屋。桂茹大叫王叔,抓住它!”这时,那该死的公鸡大概昏了头,一径地往老王的腿下钻,老王一弯腰就给抓到了。桂茹从老王手里接过那大红公鸡的时候,给了老王一个嫣然的笑,老王也只好笑笑。屋里的摆设也平常。正面墙上,贴了领袖像和样板戏剧照,茶几上放了茶瓶、杯盘等物,只是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洁净、清爽的感觉。东间是一个蓝印花布门帘。西间是一个绣了鲤鱼戏水图案的白布门帘。很显然,那就是桂茹的闺房了。老王探了头想看淸里面的布置,只是光线太暗,看不分明。很快,四个碟子就端上来了。桂茹的娘说家里也没个掌柜的,就让桂茹陪你王叔喝几杯吧!”老王就干干地笑笑。然后,桂茹就给老王斟酒。那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啊!简直活生生就是用玉雕成的,光洁,细腻,上面还有一排细小的梅花坑……桂茹说我也不会喝。王叔啥时候进城了,到我姑家去,让我姑父陪你,我姑父可能喝了。”老王就说:“中啊,中啊。”老王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喝醉的。醒过来的时候,老王发现自己躺在床上,身上盖了一条浅蓝色的被子。老王一时竟然弄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。闻闻那被子,那枕巾,都有一股说不出的异香。老王的大脑转了一圈又一圈,终于弄明白这是在桂茹的家里,是在桂茹的闺房里,是在桂茹的床上。想到这里,老王一下子淸醒起来,立即翻身下床。院子里的太阳正好,大约是下午三点多钟的样子。桂茹和她母亲仍旧在缝被子。老王说:“我走哇,还有个会哩!”然后,就逃跑似的出了那个院子。老王一个人悄悄地躲到西河滩里坐了半下午,烟蒂扔了一大片。那时候,老王的心被一种莫明的怅惘之情所淹没,老王突然感到自己活得是那样没意思,简直没意思透了……后来,大队干部问老王给桂茹开不开证明,老王说开吧,她孤儿寡母的,也不容易。”老王有记工作日记的习惯。也不多,就是简单的几句话,无非是当天干了些什么事之类。那一天,老王的工作日记上只有短短的六个字:四月三日事件。(均选自湖南文艺出版社《王奎山小小说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