散 文
我 是 河 南 人
施一公
我的家世比较复杂。在官方记录上,我的籍贯是云南大姚,其实那里是我爷爷的出生地,至今我也没去过一次。我父亲出生于浙江杭州,但生长于江苏、上海等地,后来在哈尔滨工业大学读书。我母亲来自江苏丹阳的吕城镇,高中毕业后考入北京矿业学院。父母大学毕业后选择到条件较为艰苦的河南工作。虽然我出生在河南、成长在河南,但我对自己是哪里人的问题一度迷惑,小时候的邻居和同学也总认为我是“南方人”。高中毕业后,我离开河南,才逐渐意识到对生长了 18 年的故乡的眷恋和感情。今天,无论什么人问我,我总是会很自豪地说 :“我是河南人!”是的,我是生于河南、长于河南、地地道道的河南人。
我出生在河南郑州,两岁半就随父母下放到河南省中南部的驻马店地区汝南县老君庙乡(当时称光明公社)闫寨大队小郭庄。2010 年 5 月,我与母亲一起看电影《高考 1977》,之后老人家很有感触地回忆起当年下放的情景:1969 年 10 月的一天上午,我们一家六口人乘坐解放牌大卡车,从郑州启程前往从未去过的驻马店。我年纪小,跟着母亲坐在驾驶室里,一路上又新鲜又兴奋,叽叽呱呱说个不停。哥哥姐姐则是和家具一起站在后面露天的车斗里。虽然只有两百公里的路程,卡车却颠簸了整整一天,好不容易在晚上十点钟才到达小郭庄。我们的新家是刚刚把牲口迁移出来的一个牛棚,地上的麦秸秆还没有打扫干净。父母点上早已准备好的煤油灯,忙着卸家具,哥哥姐姐则帮着搬运一些较轻的物品。面对陌生的草房,闻着怪异的气味,我抱着母亲不肯松手,哭着闹着嚷嚷要回以前的家。懂事的大姐把我抱过去,告诉我这就是我们的新家……
没想到,这间牛棚伴随我度过了幼儿时期的三年。直到 1972年离开小郭庄,我们全家一直住在这个村西头的牛棚里。能干的父亲弄来高粱秆、石灰、黄胶泥,把整个房子装修一新。那时,小郭庄还没有通电,电线杆也只架设到光明公社和闫寨的大队部,村民们也舍不得用蜡烛和煤油灯,一般天黑以后就上床睡觉了。晚上,整个村子漆黑一片,只有看家狗偶尔叫上两声。1969 年底,在征得村干部同意后,我的父亲带着我大姐和几个乡亲,买来电线、瓷瓶,竖起一个个电线杆,把电线从大队部一直引到小郭庄。小郭庄成为附近十来个村庄中第一个通电的,这在当时当地是件了不起的大事!
父亲对村里的贡献得到乡亲们的认可,大家有事情都来找他商量,也常常请他帮忙。尤其是逢年过节的时候,邻居从镇上的百货店里买来布料,然后请我父亲量体裁衣,我们家的上海牌缝纫机在这时候也就成了全村的宝贝,父亲、母亲、大姐会轮流使用,尽量帮帮邻居。父亲除了裁缝,还会木匠活、剃头剪发,等等,我们家的大部分家具都是父亲亲手打制的。后来父亲还在全公社唯一的高中讲授数学。
母亲所描述的当时的物质之简陋、生活之艰难,我基本都没有印象。经过许多年的过滤记忆,童年剩下的只有无忧无虑的淘气,唯一不尽如人意的可能是食物的相对匮乏。由于家里孩子多,虽然父母都有收入,吃饱肚子没有问题,但至于吃什么就不得不量入为出了。如果一餐有肉,除大姐外的我们兄弟姐妹三人一定会掀起一场大战,很惭愧那时我们谁都没有孔融让梨的觉悟。我是最小的孩子,可也是最馋的一个。不论母亲把好吃的藏到什么地方,我总是能凭着敏锐的嗅觉把它们找出来偷吃掉,尽管每一次都免不了挨一顿揍,依旧屡教不改。1971 年的春节,我还不到 4 岁,父亲从镇上买来十多斤五花肉,做成一大锅香喷喷的红烧肉,让我们几个孩子随便吃。一年多来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款待,我们都不遗余力,尤其是我,专拣肥肉,吃了满满一大碗。吃完后身体很不舒服,难受了整整两天,什么都不想吃。那次吃伤了身体后,我有将近 20 年对肥肉犯怵,吃一点就会反胃、呕吐。直到现在,即便再美味的肥肉,我都心存疑忌、很少品尝。家里吃的东西有限,我们就到田间地头自己解决,童年觅食的经历是记忆里最大的快乐之一。其中印象最深的是当地人俗称的豌豆角子。翠绿的豌豆角刚刚长大,但里面的豆子还是瘪瘪的时候,其美味真是胜过天下的任何水果!把豌豆角从中间一掰,但不完全掰断,顺势从连接面上撕掉一层透明的膜,如法炮制再把对面的膜撕掉,剩下的部分往嘴里一丢,其清脆香甜难以描述。我们几个小伙伴猫在田里放肆大嚼,有时,一不小心,一根竹竿就会狠狠地砸在谁的脑袋上。看田的魏大爷恨透了我们这些防不胜防的小害虫,下手从不留情。但是魏大爷知道我们一家是从省城下放来的,对我们很照顾。他的扁担从来没有光顾过我的脑袋,甚至他还会偶尔在傍晚时用衣服兜一袋豌豆角送到我家。作为感激,我能干的父亲会帮他理发以及过年时裁制衣服。
村里的人对我们一家都很照顾,也从没听母亲说过有任何被排外的经历。因此,尽管在那个贫瘠的农村只是生活了不太记事的三年,可是每当说起来,总觉得那里才是自己的第一故乡,透着一股发自内心的亲切与眷恋。
1972 年,我们全家搬往 20 公里之外的驻马店镇。离开那天,又来了一辆解放牌卡车。村里的众多孩子围着汽车看来看去、爬上爬下,我的母亲从附近镇上买来两斤糖果,分给孩子们吃。这一次,我也随同哥哥姐姐一起站在后面露天的车斗里,车开起来后感觉到大风扑面,真惬意!在驻马店镇住了整整八年。这期间,我开始懂事,也有了很清晰的记忆。平心而论,镇上的生活比小郭庄要方便得多;但童年的我居然开始留恋农村生活,想念我的小伙伴。此后,这种感情长期跟随着我,影响着我对世界的看法。在我心中,记忆并不清晰的小郭庄似乎是我永远的故乡。
尽管从1985年考入清华大学开始就基本没有再长时间地回过河南,但是那里依旧是让我最有归属感的地方。在美国如果能够遇到一个河南人,总是感觉分外亲切。海外的华人生物学家当中有不少河南人,改革开放后,以 CUSBEA(中美生物化学联合招生项目)第一届考试第一名身份赴美留学的王小凡,以及在美国留学生中首先成为美国科学院院士的王晓东都是河南人。我和他们的交情也因为老乡身份而更加深入和自然。
后来,不知什么时候,河南人的名声开始出问题。2001 年我回国,似乎处处都不欢迎河南人。最可气的是看电视里的防盗公益广告,地铁里的乘客都说普通话,却偏偏让两个扒手之间用河南话交谈!真是岂有此理!这种明目张胆的不公平也更激发了我为河南人鸣不平的愿望。还好,还算有人主持公道,通过写书为河南人讲理。我自己也买了一本叫《河南人惹谁了》的书,边读、边笑、边生气!虽然书里讲述了许多对于河南人莫名其妙的误解,但书中的例证在社会上广为流传,也给人们增添了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。
顺便说说我自己亲身经历的两件小事。一次是在美国东北部的佛蒙特州肯灵顿滑雪场滑雪,碰到一个中国人,很亲切地聊起来。我很自然就问道 :您是哪里人?对方说:河北人。我说 :哦,那咱们很近,我是河南的。这时对方不好意思地解释说:其实我也是河南的,在河北邯郸生活过两年,只是河南人名声不太好,所以外人问时总说自己是河北人。我听后感慨良多 :咱们至少都是中国人吧 ! 不是有“儿不嫌母丑,狗不嫌家贫”的道理吗?
另外一次是去中国南方某高校做学术报告,晚宴时某位校领导问我 :施教授,哪里人?我答 :河南人。他好像没听清楚,过了几秒钟,又问 :您祖籍是 ?…… 我如实报告了爷爷和父母的出生地,他于是恍然大悟 :哦,您是云南人呀!好像一切都顺理成章了,却绝口不再提河南,真让我哭笑不得。
回国不久的一次聚餐时,我认识了清华大学水利系一位河南老乡。此君妙语连珠,因为同座的还有几位山东老乡,他就拿河南和山东比较,现摘录如下:
——为什么河南人名声不好?那是因为别的省如果有人做了好事,都是用省说话,比如山东出了梁山好汉,山东有孔圣人 ;可出了坏事,却是用市县去说,比如,泰安有个罪犯。可到了河南,反了。河南要有好事,总是说市,比如洛阳的牡丹,南阳的孔明 ;可是坏事呢,却一下子都说到河南省去了。这么一来,就好像山东只出好人,河南只出坏人了。
——反正吧,我是这么觉得:山东也有好人,也有坏人;河南也是如此。
闻言莞尔。其实全国各地,又能差多少?
从出生到 18 岁上大学,我有将近 11 年是在驻马店地区度过的。所以,我不仅是地道的河南人,更准确点说,我是驻马店人。今后,您贬损河南人之前,最好四下观望一下, 免得我在场让您下不了台。
后记:此文写于 2009 年 8 月中旬。那一年的 9 月 26 日,我携妻子儿女陪同母亲、大姐玉芬、小姐云楠,在离开了将近 37 年后又回到了河南省汝南县老君庙乡闫寨村小郭庄。本以为不会有人再记得几十年前的事情,事实却与我的想象完全相反。几乎所有上了年纪的村民都出来了,热情地拉住母亲和大姐,自我介绍,问长问短,一再邀请我们住两天再走。很多村民得知我父亲早已辞世的消息后,纷纷向母亲表达感激、思念之情。临走时,他们希望我们带些土产回来。推让再三,我们收下六个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石榴。这些乡亲的情谊让我感动不已。40 年前,他们就对我们全家照顾有加,我的父亲母亲也尽力帮助过当地百姓。今天,我用什么来报答这些父老乡亲的厚爱呢?
(原载《河南日报》2013 年 6 月 6 日第 10 版)
拾 鞭 炮
王太广
童年的春节,一大乐事就是拾鞭炮。尤其是除夕晚上和年初一清早,我和小伙伴们在庄里跑来跑去拾鞭炮的经历,充满乐趣。尽管是大年三十,农村人的晚饭仍比较晚。到了傍晚时分,当老队长家的鞭炮首先响起时,就像在庄上吹起了 “集结号”,吸引着孩子们停止了各自的玩耍,纷纷从不同的地方循着鞭炮声飞奔而去。那时候的鞭炮都比较短,当我跑到地方时鞭炮已经燃尽,只能迎着硝烟,在燃放鞭炮的地方寻找没有爆炸的“瞎炮”。正在这时,又听到西边李家响起了鞭炮声,大家又迅速转移,奔向新“战场”。正往西跑时,东边韩家的鞭炮又响起来了,有的又拐过来,往哪边跑的都有,站在路旁的社员们看见我们你追我赶,争先恐后,来回穿梭的样子,忍不住笑起来。
拾鞭炮是有一定危险的。经常有小孩把假炮当作“瞎炮” 去拾,到了手里或即将到手时,突然爆炸的情况。因而,拾鞭炮既需要胆量,更需要经验。而那时的小伙伴各自都有拾鞭炮的“绝技”:张妮能在瞬间把掉在地上正在“嗞嗞”燃烧的鞭炮用脚迅速地把炮捻子踩灭,拾到后再单独燃放;李老毛把他父亲冬天戴的黑色“猪肚帽”捂在头上,只露出两只眼睛,能够冒着“弹雨”般的鞭炮在第一现场冲锋陷阵;王玉喜索性把“竹篮子”套在头上,俨然像一副头盔,将自己结结实实地保护起来。我的特点是跑得快。听到谁家的鞭炮一响,我就马上冲过去,拾那些没有爆炸的“雷子”,先是用脚快速踩一遍落在地上的鞭炮,如果是实心,证明里面有火药,还有“利用价值”;如果一脚踩瘪了,就说明里面的火药已经燃放完了,只剩下一个废纸筒。就这样,我们跑完东家跑西家,直到把衣袋装满,才跑回家。
到了大年初一凌晨,一声声“嘭嘭”的炮响把我从梦中惊醒,随后是“噼里啪啦”的鞭炮声。我赶快起床,只想飞快地出去拾鞭炮,但必须等父亲放过三声开门炮之后,我才能跑出去。
吃过早饭,小伙伴们相继开始展示自己的“战利品”。把有炮捻子的炮挑出来准备燃放。有的把炮插入泥墙缝里爆破,结果把墙土炸掉一坯子 ;有的把炮扔到鸡群里、狗猪旁,吓得鸡飞、狗叫、猪跑,招来大人们的一阵责骂……
我们这哪里是在捡拾鞭炮,而是在捡拾快乐。捡拾快乐可以驱赶贫穷和痛苦,这让我终生受益。
(原载《人民日报》2013 年 2 月 18 日)
古书里的老乡:黄叔度
刘 强
我出生于淮河北岸、豫东南平原上的一个小县城。县城很小,环城一游只需半日,加上名不见经传,唯一可以附会的是北京城的那座“正阳门”,所以读到“物华天宝,人杰地灵”的句子时,少年游子的虚荣心常常受挫。每次回答别人“仙乡何处”的询问,语气难免有些支支吾吾:不是不想说,是担心对方的地理知识不够用,说了也白说。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,这种小地方人的自卑感才渐渐淡去,因为先后到过一些大地方,发现大地方的人更容易被那些前人遗留下的东西所淹没。说穿了,门阀世袭制度取消以后,老祖宗怎么样,和我们实在没有太大关系。
不过,后来我还真在古书里发现了一位“著名的老乡”,于是客地的乡愁渐渐渗入了些许悠长的韵味。这老乡不是别人,就是在后汉鼎鼎有名的黄叔度。
黄叔度名宪,汝南慎阳(今河南正阳)人。史载其世贫贱,父为牛医。然而就是这个兽医的儿子,却俨然创造了奸佞当道、主荒政乖的汉末乱世的一个道德神话。《后汉书》本传记载叔度本事,有几个非常精短的小故事,读来饶有趣味。第一则说 :
颍川荀淑至慎阳,遇宪于逆旅,时年十四,淑竦然异之,揖与语,移日不能去。谓宪曰 :“子,吾之师表也。”既而前至袁闳(一作阆)所,未及劳问,逆曰 :“子国有颜子,宁识之乎?”闳曰 :“见吾叔度也?”
荀淑是汉末“海内所师”的大名士,素有“清识难尚”之誉。而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重量级人物在旅店里邂逅十四岁的黄叔度,言谈之间,竟然惊喜得挪不动步子,不仅称其为“吾之师表”,而且将其和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颜回相提并论,这在“声名成毁,决于片言”(鲁迅语)的汉末自然非同小可。而同乡名士袁阆(字奉高,闳为阆之误)的回答,更见出叔度的德行操守早已为乡党所公认。再看另一则故事:
是时,同郡戴良才高倨傲,而见宪未尝不正容,及归,罔然若有所失也。其母问曰 :“汝复从牛医儿来邪?”对曰: “良不见叔度,不自以为不及 ;既睹其人,则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,固难得而测矣。”
戴良字叔鸾,汝南慎阳人,《后汉书•逸民列传》有其传。我的这位老乡也非凡俗之辈,史载戴良少时就任诞无节,母亲喜欢驴鸣,他就经常学驴叫逗母亲开心。这种特殊的尽孝方式后来竟开魏晋名士爱好驴鸣之风气,如王粲、曹丕、孙楚、王济辈,甚至竟以驴鸣代替悲歌,表达失侣丧友之痛!戴良自视颇高,曾自比仲尼、大禹,发出“独步天下,谁与为偶”的豪言壮语。这样一个狂放不羁的人见到黄叔度却“未尝不正容”,甚至怅然若失。特别是他竟引用《论语•子罕》里颜回赞美孔子的话——“仰之弥高,钻之弥坚,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!”——来称赏叔度之为人,不是真心服膺何至于此?
范晔接下去所写略有讹误,我们不妨把目光投向另一部古书《世说新语》。事实上,我颇怀疑黄叔度的名气大部分靠了他在《世说》里的显眼位置。众所周知,《世说》开篇所记乃东汉清议名士领袖、“三君”之一、名气大得不能再大的陈蕃“登车揽辔”之事,紧接着第二条就说到了黄叔度:
周子居常云 :“吾时月不见黄叔度,则鄙吝之心已复生矣。”
而据《后汉书•黄宪传》称,说这话的人里还有一个就是陈蕃陈仲举。那么,这个周子居又是谁呢?《世说》刘注引《汝南先贤传》称 :“周乘字子居,汝南安城人。天资聪朗,高峙岳立,非陈仲举、黄叔度之俦则不交也。”《世说•赏誉》第一条记:“陈仲举尝叹曰:‘若周子居者,真治国之器。譬诸宝剑,则世之干将。’”可知周也是一位名德很高的人物。而这样两位人物竟然说 :一段时间不见黄叔度,则粗陋鄙吝之心又会故态复萌了!黄叔度倾倒众生的人格魅力,于此可见一斑。更有甚者,陈蕃位至三公时,竟临朝而叹道 :“叔度若在,吾不敢先佩印绶矣。”
《后汉书》和《世说》同时记载的另一个故事更具传奇色彩,相比之下,后者的描写更为生动:
郭林宗至汝南,造袁奉高,车不停轨,鸾不辍轭;诣黄叔度,乃弥日信宿。人问其故,林宗曰 :“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,澄之不清,扰之不浊,其器深广,难测量也。”
郭林宗就是郭泰,不仅是汉末太学的精神领袖,更是一位一言九鼎的人物品评大师。在这条记载中,另一位老乡袁阆袁奉高再次充当“配角”。郭林宗拜访这位“友黄叔度于童齿,荐陈仲举于家巷”(《汝南先贤传》)的乡贤,车不停轨,鸾不辍轭,一副急吼吼的样子,让人疑心他造访是假,问路是真。而叔度那想必很简陋的家却让见多识广的他日以继夜,流连忘归,郭泰的感觉大概和荀淑、戴良一样,以为自己置身于一处功能强大、深不可测的磁场。“澄之不清,扰之不浊”,这绝妙的品题终于成就一则意境不俗的典故——“叔度汪汪”。
有意味的是,上引这些材料几乎全用“侧面描写”,可谓神龙见首不见尾。黄叔度究竟如何?我们只能道听途说。其风度神韵也真是只可意会,不可言传。顾恺之说 :“画手挥五弦易,画目送归鸿难。”其实,语言的局限性比之绘画犹有不如。整个一篇不足三百字的《黄宪传》,就是这么绿叶红花一路“烘托”写下来的。最后一段(宪初举孝廉,又辟公府,友人劝其仕,宪亦不拒之,暂到京师而还,竟无所就。年四十八终,天下号曰“征君”。)总算有点“言归正传”的味道了,可惜又戛然而止。大概范晔也觉得不好意思,又特意在传后加上了一段议论(这在《后汉书》中并不多见):
论曰 :黄宪言论风旨,无所传闻,然士君子见之者,靡不服深远,去庇吝。将以道周性全,无德而称乎?余曾祖穆侯以为宪归然其处顺,渊乎其似道,浅深莫臻其分,清浊未议其方。若及门于孔氏,其殆庶乎!故尝著论云。这就是我的老乡黄叔度。
以叔度的名节,做官求仕本是轻而易举。史载叔度初举孝廉,又辟公府,友人劝其仕,叔度亦不拒之,暂到京师而还,竟无所就。太守王龚在任时,礼贤下士,对其多所招致,然叔度终不为所动,箪食瓢饮而不改其乐。故其四十八岁卒时,天下舆论号曰“征君”。征君者,屡征不仕之君也。披褐怀玉,甘居贫贱,这让许多利禄之辈自惭形秽,叔度在时人心目中品位极高,分量极重,原因正在于此。
后世慕其高名,嘉其懿德者亦不为寡。唐黄滔《祭翠补阙道融文》称:“多君于士元廊庙,待我以叔度陂湖。”“叔度陂湖”成为赞美人格雅量的一种象征。明人曹臣《舌华录》也说:“有识之士,不必露徐偃之刚肠,但请试叔度之冷眼。”其实,叔度是否像阮籍一样爱翻白眼,曹臣哪里知道?但后人佩服黄叔度那种天子不得臣、诸侯不得友的人格风度,则是肯定的。唐代大书家颜真卿拘囚汝南时,曾留下两份墨宝,一是为天中山题写的山名,一是“汉黄叔度墓”五字碑文,后者至今仍矗立于正阳县西北的黄叔度墓址前。降及清乾隆年间,又有自称“会稽后学”的南渠沈浯题写“汉黄征君墓”五个大字碑文,现立于墓冢唐碑西侧。据说这唐碑汉墓一直受乡党爱重。然而“文革”期间,却被热血沸腾的革命小将们“打翻在地,再踏上一脚”。呜呼!叔度若地下有知,“澄之不清”的他不知还能否“扰之不浊”? 1998年夏我回老家,曾专程和朋友拜谒修复过的黄叔度墓。没想到,未能挹其清芬不说,迎面扑来的却是一股人粪的浊臭。原来,这处“县级重点保护文物”竟成一间公共厕所的芳邻,厕所边,是一块因地制宜的菜地,至于唐碑和汉墓,早被齐腰深的荒草淹没!其人已没,清音不传,悲夫!
然而我还是时常想起这位还算著名的老乡。黄叔度对于今天来说,似乎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神话,其事迹或可供好古者叹赏唏嘘,其精神在当下社会则早成绝响,湮没不彰。有时候,听到所谓当代价值日益多元化的说法,我总觉得好笑。别的不说,去年我拿了某学位之后回家探亲,不少亲朋竟都对我“学而优不仕”的选择大摇其头,有个“股级干部” 甚至用杨炯的名句教育我 :“宁为百夫长,胜作一书生!”所谓“官本位”,真是古已有之,于今为烈!当时我就想起了这位古书里的老乡。据说黄叔度死时万人空巷,尽享哀荣。
如果他活在今天,恐怕早被乡党视为“疯子”、“傻瓜”或“衰人”了。
老杜诗云 :“怅望千秋一洒泪,萧条异代不同时。”从这个意义上说,生不逢时的黄叔度倒真是生对了时候。
( 原载刘强《有刺的书囊》,中国青年出版社 2010 年版)